「我和媽媽，爸爸你其實更希望哪個能活下來？」
孩子氣的問題。世界不是那麼單純的東西，二選一能立刻回答「好的我選這個」的情況才是少數。所以，成熟的大人們不會問這種傻問題。更何況，被問的一方不管選了哪一邊，都一定會帶來不小的傷害。問這個非常冒犯。
孩子氣的問題。然而，反過來說，有些時候正因為是天真的小孩子，才能去追根問底吧。所謂本質，或許本來就是無比單純的東西。
結果，我選擇了含糊其辭。
「說什麼傻話呢，爸爸當然希望你們都好好活著了。」我很清楚這是標準答案。
「對爸爸來說，不管姬子還是媽媽都是最重要最特別的。選不出來的啊。」如果接著往下說，無外乎就是這些了吧。
然而，我沒能認為這就是最優解。我自己感覺到了，靠這種哄小孩的說辭，是沒法好好面對這個問題的。
妻子身體不好，這一點我從結婚之前就心知肚明。明知如此還向她求婚，是因為從心底裡決定了，要在接下來的人生裡都扶持著她，一起走下去。
然而得知妻子懷上孩子的時候，在湧起的喜悅底下，我第一次意識到了，那深處有另一種讓人背脊發冷的情感，正死死盯著我。
然後，我猶豫了。妻子的身體，到底能不能承受住雙胞胎的分娩，會不會過於嚴苛了？
就在那一天，我已經做出過一次選擇了。選擇殺死尚未出世的姬子她們，保住妻子的命。
最重要最特別？選不出來？哈。我有什麼臉面說這些？面對那一天的小姑娘，面對那雙天真的眼睛？
最終，我的選擇、我的這個提案，沒有得到執行。比起我那脆弱的信念，妻子的心意要堅決得多。決定保住妻子的性命，是不是在否定妻子的靈魂呢？人究竟怎樣才算活著？我用力思考了很多，試圖抓住那模糊的輪廓。
從小的性格決定了我成不了樂觀主義者，但對著根本還沒降臨的未來擔驚受怕，我也覺得無異於愚人的行為。
然而，我做錯了選擇吧。還沒降臨的未來，最終成了已經降臨的過去。天真無邪的女兒，也長成了話不多也不愛笑的少女。
單親爸爸一個人帶大，想必有很多很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。但即便如此，我確實是拼了全力打算好好帶孩子的。用體溫去試奶溫，抱著輕輕拍背，學個樣子的搖籃曲，從嬰兒輔食到幼兒三餐……儘管生疏，但都帶著對女兒的愛去做了。精美的蛋糕，可愛的衣服，搞不清楚是好是壞該怎麼選的貼身衣物……什麼「不習慣啊」「不擅長啊」「太笨拙啊」，這些藉口根本當不了任何擋箭牌。我確實這麼想也這麼去盡力了。
然而，從女兒嘴裡卻還是時不時地聽到，「好想死」「太痛苦了」「不想被生下來」。
「必須連媽媽的份一起活下去」「必須連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」「不可以比爸爸先死」。她一言我一句地訓斥回去，最後大概連不該說的話也說出來了。
但即便如此，今天那孩子也還活著。單憑這一個事實，就能成為我的依託讓我活下去——我這麼告訴自己。
哪怕那些話會變成詛咒，強行把那孩子束縛在活著的道路上。
……我好像，已經有點累了。鹿屋野……我好想你。
聽說整理遺物也可以幫助整理情緒，但我或許只是對你的死，對沒有你的這個世界，至今都不想承認吧。你的房間現在還保持著當年的原樣，一點沒動。
鹿屋野……我真想再見你一面……
……不，如果還是繼續這樣，那我沒臉去見你吧。就算是父女，人也不能強行規定另一個人活著的意義和目的。然而，要是沒有那些，人能算是真正活著嗎？不是作為追求生存策略的生物，而是作為人類。
我必須再和那孩子多正面交流、多溝通才行。這一輩子至今也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，一直在不停煩惱。然而，或許有些時候，正是和這樣的我，才能好好談心呢。
畢竟，那孩子的人生，今後還會繼續走下去的。
……我，還不想死啊。